不也有无数只凝视着我们的光的眼睛吗?‘清澄而亮丽的光之深渊啊,只要你包围我,我就是你的祝福者、肯定者!’我们脚下所能踏临的渊薮能有几许幽邃呢?至多不过是这颗星球地壳的厚度。可我们头顶的光渊却无有尽处。又有何人不愿登高求上,投入这光渊的怀抱呢?”
“我暂停了发信器的工程,但并没有把所有的元件和图纸都销毁。项目小组也仍在运转,不是为了制造新的元件,而是进入了技术研究和自主研发的阶段。我要他们尽可能从这些元件里得到可以迁移的技术,而非发信器的成品。与此同时我调动了手头所有的医疗资源,想要找到我身上的病症之源。这方面的努力大约花费了两年多的时间,最后的结论是这种病症似乎会大量改变我体内细胞的受体蛋白结构,首先使得我的感官失能,接着可能就是内脏器官和大脑——没有找到真正的致病源,因此医疗组无法预判后续情况。即便如此,形势已经足够清楚:在身体机能彻底衰竭以前,我很可能会先变成一个思维清醒却丧失了五感的人。我将永远地被这个世界抛弃,精神落入永恒寂静的思维深渊,身躯则如行尸走肉,直到最孤独的死亡降临。这种结局自然令我难以接受。从那段时期的工作日志里可以看到我是如何被焦虑和恐惧折磨,以至于言行举止都有点疯狂了。这种疯狂主要表现在行为的矛盾与荒唐:一方面我源源不断地投入资源,不计成本地研发药物,想要死死攥住这声色世界的边缘,哪怕只能多一秒!可是另一方面,我内心较为理智而消极的部分却已经绝望了,深知我手中的技术力量绝不可能超越发件人设下的藩篱,于是我转而奔向神秘学的怀抱。我又开始大量地搜集巫术与魔法,各种会令你发笑的偏方,驱魔仪式与祈禳法会……如果说这些东西起到了任何效果的话,那就是严重打击了我的自命不凡,令我知道那些曾经备受尊重的人何以在重病时变得如此不可理喻。”
“你想知道有没有证据支持我的猜测?”
“神经模拟是一件很有趣的事,查德。面对如此复杂的网络系统,你无法确切知道它是如何编织出最终的思想,只能像个愚笨浅薄的工匠那样一板一眼地模仿,将天成地造的杰作尽量忠实地复刻下来。尽管作为基础的每块积木都由你亲手搭建,最终形成的却是一个难以理解的黑箱——这难道不像是一种魔法吗?不是在对我们自以为能靠智慧知晓一切的傲慢进行嘲讽吗?但是由它去吧,到了如此阶段,当时的我已经相当务实了。我甚至给数据版的自己提前做了一个身体。这个身体做得不是特别精心,因为它终究不是灵魂的存放处。我本来的要求是至少让它的外形看起来像个较为自然的活人,结果连这个微小的目标都难以达到——你想象不出看似简单的神态指令会给整个系统增加多少复杂性!我们都说眼睛是大脑的延伸器官,是真正的心灵之窗。这种譬喻或许过于浪漫,可至少在那具没有灵魂的机械身体上是准确的。它虽然拥有超越顶尖狙击手视力的高精脸部摄像头,却始终不能很好地表达出眼神。”
“你……”查德维克吞吞吐吐地说,“你最后到底有没有……亲眼见过它……”
“你会有充足的时间独自思考的,查德。时间已经所剩无几。现在我必须走了,但愿我们还有再见之日。”
客人在他愕然的目光中站起身来,毫不留恋地走向房门。在她拧开门把手前,查德维克下意识地站了起来。
“李!”他心神激荡,未经思考的话语结巴着冲出口,“你……我是说,最开始的那个你,她到底怎么了?她、她现在到底在哪里?她还能回到我们眼前吗?”
客人回过头来。她那无灵魂的眼睛先是落在查德维克脸上,继而又落到窗外愁雾茫茫的夜色中。她说:“这个问题很不好回答。从一个绝对正确却模糊的角度来说,她是已经沉下去了。可你问我她最终停在了何处?还是让答案保留在少数人手中吧。查德,儒勒·凡尔纳在《海底两万里》的结尾引用了《传道书》,而我也要引用他的结尾来作为回答——谁能看穿海渊的最深处呢?如今世上有两个人可以回答这个问题,这两个人就是我与船长尼摩。”