身上的刑伤,又是北镇抚司的李寒舟打的。
如今狼狈地伏床养伤,张药在前,脸面上是怎么都过不去的。
张药看出了他的窘迫,倒是并不太在意,走到床边伸手取下了那只木盒,低头对宋饮冰道:“在朝为官,难说没有被我刑囚的时候。”
宋饮冰没有吭声,张药把木盒放到玉霖手中,续道:“阶下囚又如何,你也为了她”
他看了一眼玉霖,续道:“关过我一回。”
“那是你张指挥使无耻!咳咳……咳咳咳……”宋饮冰扬声咳骂。
谁想张药却“嗯。”了一声。
“你……”
宋饮一时语窒,玉霖却坐在地上打开了木盒。
木盒里果然是宋饮冰与刘影怜多年往来的书信,足有百封之多。
“有纸笔吗?”玉霖问还在发愣的宋饮冰。
宋饮冰这才回过神来,抬头望向自己的书案,应道:“纸笔都有,在书案上。”
玉霖抬头看了一眼书案,“那些纸不行。”
张药低头看向玉霖:“你要什么纸?”
玉霖整理好手中的书信“我要天下最好的纸。”
“天下最好的纸……”
宋饮冰重复了一句,随之迟疑道:“御批纸吗?”
玉霖的面前突然落下一道人影,她抬眼一看,见张药蹲下了身,“你要干什么?”
“要一场博弈。”
宋饮冰与张药相视一眼,几乎异口同声:“什么意思?”
玉霖看向宋饮冰:“宋师兄,你我在刑部做官的日子都不短,男子获罪,无论出身贵贱,无论罪名大小,总有人为他们斡旋。高官有群党相护,清流也有同门相救。可女子在狱,却无人问津,好比我与刘氏,枯坐牢狱,长跪刑台,除了一声一声地‘剐了她’,我们再也听不到其他的话。我在牢中,问过我自己无数遍,为什么?凭什么?”
她眼中含着淡淡水光,宋饮冰也不禁动容。
“刑台上陪绑的那一日,我想明白了。”
她轻吸了一口气,看向眼前的房门,声音从容而坦然:“一道宅门断绝我们所有的路,不必肩挑手扛,也就无法凭自身获取一两银钱。这世上,无用之人亦无朋辈,一旦家族相弃便成孤魂,何谈有人拼死相救。从一开始,我们就是弃子,所以,要救刘影怜,我只有这一个办法。”
她说着,回看张药:“如果这场博弈做成,你的北镇抚司,就不再是不可钳制之处。至于刘影怜,我要把她从一颗弃子,拧作一步,这梁京城中的下棋者,必须要保的棋。”
宋饮冰道:“我还是不明白……我只觉得很险,甚至是在博命。小浮……”
“我就这样。”
她忽然接出了一句张药常说的话,张药错愕,玉霖却自顾自地笑了一声。
她在光影之下抬起自己的右手,手上最要命的炎症已经消了,但拶刑毕竟伤经动骨,青肿仍然触目惊心,不过,她终于能继续写字了。
“张药。”
这一声,她唤得比之前更柔和。
张药甚至觉得,自己这个滥俗无趣的名字都比平日好听了不少。
“说。”
“我真的很谢谢你。在刑部狱的那一晚,你让我珍惜我写字的这只手,幸好,幸好啊……我还有只手。”
张药看着玉霖的手指,想起了他去刑部狱“嫖”她的那个晚上。
真是幸好啊,幸好他当时给自己绞了一个手钮,没有纵容自己一巴掌拍死这一副柔肤脆骨,幸好他在玉霖绞他脖子的时候即时稳住了身体,没有让细镣勒断她的手指。否则,他也听不到她这一声谢谢。
“御批纸是吧。”
“嗯。”
张药站起身朝外走去,然而刚出门,却又听玉霖追出道:“其实没有御批纸张,我也无所谓。”
张药回过身,平声问道:“你很喜欢说‘无所谓’这三个字,可你真的无所谓吗?”
玉霖站在门口,却学着张药的样子抱起了手臂,“当然不是。只不过我觉得这世上的事,没有任何一件是不要代价的。你不断地帮我,我不断地受你的恩惠,而你又那么想死。于是我担心有一天,你跪在我面前,把刀递到我手中,求我杀你。为了报答你,我就不得不去破,我多年坚守的戒规。”
“你放心。”
雨已经停了,张药走进一道深浓的物影里,“你不喜欢私刑我明白,我不会逼你动手杀我。我帮你不过是因为,能少杀一个人算一个人,玉霖。”
玉霖沉默了一阵,才应了一声。
张药望向门框前那道瘦影,“我祝你等,赢下这一局。”